第一章
阿猫晕车。
下午三点钟，她坐在绿皮火车上，四周拥着坐满了一群工人。他们粗黑的面颊上，有几杆胡须刺探出来，好像脏兮兮的灌木。那人的嘴里有一口黄牙和一块口香糖，几样东西咕叽咕叽地搅拌着。他毫不在意，还不时地溅出一小粒唾沫星子，正落到对面那个人正吃着的红烧牛肉面桶里面。阿猫听见他们正谈着那对面睡觉的美丽女人。那个女人穿着一件吊带，肚子上的赘肉挤出两圈来，下半身穿着一件短裙，露出两条白花花的大腿。旁边座位上躺着她的孩子。孩子饿了，哇哇地吵。座位后面的人又打起了牌，嗑起了瓜子，那几个秃顶的男人在小小的桌子上斗地主。牌甩得噼啪乱响，男人肆无忌惮地大笑，大口喷出腥臭的气息。笑声弄醒了女人，抬头看了一眼孩子，连忙脱下外套，搭在身上，开始给孩子喂奶。黄牙的工人恶意地一扯，那女人漏出一片白花花的肉来，车上人立即哄堂大笑，男人叫喊着，拍着手笑着，女人叫骂着。空气浑浊腥臭，人们耳目混沌。一时间烟味和口臭四散，阿猫干呕了两下。
火车停靠了站台。
阿猫拿出一个信封，捻捻里面的卡，又了放回去。她家住在南方的没有名字的小镇，今年因为抄到了同学的卷子，破天荒地考上了外地的大学。但是毕竟是作弊来的，一门课也没办法不挂科。，但是对养父母撒了谎。其实她上个学期就被开除了。虽然养父母阿猫回了她以前工作的地方——一家酒吧。这张卡是从那个即将和老婆结婚的男人身上偷来的。他喝多了，摊开在地上，唔唔哦哦沉闷地吟。身后的酒吧外面，一辆面包车开走了，后面尘土飞扬。这卡里面也许有好几千万，也许足够她先住下来，再挥霍一阵子。。她的心情毫无不安，窗外的树木呼啦呼啦的划过。她拨弄自己的头发，又看看窗外 。立秋了，天已经有点黑了。
看信上的地址，她心想，自己以前的住处，应该就是这里了。
阿猫这么想着，手又摸到了那张卡。
说起来…这里面有多少钱呢?
这个念头生狠地叫嚣着，敦促她迫不及待地往提款机踉跄着去。输密码的时候她觉得就像在买彩票，脑袋晕乎乎的，面前好多好多的可能性阿猫从没见过，一下子紧张得让人肚子不舒服。
那密码不算太长，只有六位而已。可是阿猫的手抖啊抖，输错了两次。
“500,000,0”
阿猫其实有点失望，因为这点钱只够她挥霍不多久。
那可不行。阿猫想，我现在得要节约。
现在再买车票要坐火车走已经来不及了。她没有想好要去哪里，偌大的隋州，没有容得下她的地方。天黑得那么深邃，好像能掩盖它身下发生的一切不平事。
小乡镇没有宾馆。她摸进废弃的房子，越过警察的封锁线，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她常睡的地方，大大方方躺下。外面有野猫在叫，阿猫其实也没睡着。
她听自己的养父说，她的生父是个混黑社会的，花了十年混出一点点名堂，结果开始倒卖毒品，还害阿猫的妈妈沾上了毒。她出生的时候，就被她爸爸的债主给偷走了，在妓院里养着。阿猫年轻，嫖客都眼巴巴地等着。想到这里，眼泪就已经如注。模模糊糊地，阿猫有时候很希望睡下去的时候不需要醒来。
早上，阿猫废弃的家的门口那条老街角落里有个裁缝铺，手忙脚乱地开张了。
没有摆花篮放鞭炮，只是悄悄地开张了。有一个小小的招牌，上面写着锡阿婆裁缝铺。
早上的风还蛮刺骨的，阿猫从网吧走出来透气，路过于是看了一眼。那个小玻璃门和周围格格不入。里面坐着个矮矮的小老太太，穿着白棉布的袍子，系着围裙，挽起了白白的头发，坐在里面喝下午茶。一个老头的老伴早逝了，他站在店门口搓着手往里面张望。镇子上的人们多开那些大饭店，一间酒店占好几个门面，挣钱快又多，剩下的泔水拿来喂猪。裁缝铺怎么赚钱? 阿猫想不出答案。
但是实在是好奇。
阿猫慢慢地踱着，目光跟着那个老妇人。她看见那个锡阿婆走到门口的人行道上，慢慢地走。慢慢挪动。她到隔壁的小卖部买了一只笔，慢慢地又挪回自己的店里，趴在柜台上慢慢地写着一些东西。写好以后慢慢地，小心翼翼地叠成一个硬币那么大的方块，在指尖一搓，呼的一下一堆火星子旋转着携着那纸片走了。锡阿婆把眼镜推一推，慢慢的沿着柜台走回了屋子里面。
阿猫吓了一跳，站在马路的对面看着，看着那胖乎乎的白色背影慢慢地消失在里屋。回过神，她慢慢地走回了网吧。
这盘游戏她发挥失常了，脑子里都是那个画面—呼的一声，火星子携着那纸片飞走了。阿猫开始觉得饿了。思考总是让人肚子饿。
可是阿猫满脑子都是那个白布袍子的阿婆。
去看看吧?
她想了想，从袖子上扯掉了一个扣子。
“阿婆，我…可以帮我缝扣子吗! ”
这句话说出来她就有点后悔了。她不擅长和人打交道，尤其是不擅长给人留下好印象。她有不同于其他女生的粗粝和孤僻。
阿婆没出来。
她往里屋看看，黑惨惨的，就像自己黑色的深不见底的将来。店的外面是漆黑的落日。阿猫想转身，可是里屋出了动静，从黑惨惨的地方走出来一位阿婆，穿着白色的围裙，逼得那黑惨惨的气氛节节退去。
她慢慢的走过来，伸出手，捻了捻她手里的扣子。然后从兜里掏出来针线，很耐心地一下下地缝好了。
她向阿猫挥挥手，就走回了里屋，没有要钱。
接下来的一个礼拜，阿猫都是恍惚的。她租下了湖边的一间房子，小小的，散发着霉味。——呼的一声，一片火星旋转着携着那纸片就飞走了，她倒是无所谓，整天不做事情，休息也是好的。这张卡里面的钱还剩许多。看到那一串数字，阿猫就觉得心里莫名的踏实。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，即使那浮木是别人闪着光的未来。
吃着泡面的第三个中午，阿猫的父亲来电话了。
“张小猫啊，最近课务忙不忙?作业多不多啊?和同学的关系处得好不好啊?有没有受人欺负?我们现在到你上次说的宿舍楼下啦…但是宿管阿姨不让我们进，非说不认识你，我们给她报你的学生号也没用啊…阿猫?快点下来给我们开门啦！我们带了你最喜欢吃的炸鸡…….”
正在脑中编造谎言的阿猫忽然觉得心脏猛地一沉，铛的一声击中了自己的后脊梁，紧接着肺叶迸发出了剧烈的咳嗽；气管绝望地一张一弛，逃命似的翕张颤抖。她一下子摁了挂断。泪管受到了身体的刺激，滑出一滴眼泪，随即淹没在了满鬓的汗里。忽然手指开始发热发烫，阿猫一边咳嗽着，一下一下使劲地甩自己的手。这会儿你怎么也来凑热闹？啪的一下，她的手打到了床前的墙。阿猫一下子把手缩回来，抱着手嘶嘶地吹气。那手指疼得似乎要绷裂，越来越烫，越来越烫。忽然那手指冒出了一粒火星，呼的一下紧接着，后面冒出了更多更多，前赴后继地喷发着；他们撞到斑驳的墙皮，又呲地变得喑哑了。
阿猫不加更多的思索了。她立即又拿起电话，以出门写生为由拒绝了老两口的来访，但是把炸鸡收下了，说先放在门卫室。挂掉电话，阿猫发疯一样狂奔着到卫生间，开着水龙头冲那两根手指；一瞬间确实如释负重了，可几秒以后那水咕噜咕噜地，竟然沸腾起来。阿猫的手指仍是不住地喷着火星子。忽然那手指间好像有一点东西露了出来；一点点泛黄的，像一张羊皮。阿猫拽着那一个角落将它扯出一大半。手指啪啪地响着，一下子把整张羊皮吐了出来。
那羊皮抻着，噗啦噗啦地展开了。上面写的东西阿猫一个字都看不懂。
但是手指慢慢地不痛了。
“找到你真是不费事。”
后面走出来一个小女孩，头发是银色的，身上有海风的清凉的味道。
“我是排行第11的钠。”
她跺着小银皮靴子，
“看见老子最好滚远点，区区一个锡。”
“啊? 钠?”
“啊？”
四目相对。
“嘁。”
女孩直接从前门走了出去。
哑丝丝的嗓音从后面传过来。
“她真是不懂礼貌啊。也许我是时候和那几个惰性气体谈谈了。”
阿猫看见白天那个白色布袍子的锡阿婆走了进来，手里还拿着一个布袋子。
“真不好意思，现在必须要把你牵扯进来，可是我没有办法。我老了，许多事都做不动了。”
锡阿婆陈恳地看着阿猫。
“你是我能找到的，拥有他的的血统最后的一个孩子了。”
”对了，你那个爸爸其实不是做黑社会的…其实他是我们的人。但是解释起来太麻烦，反正也是个脏兮兮的差事，黑社会只不过是个伪装。但是把你偷走的那个人确实在我们的意料之外。你那时候还太小，没法被钠他们追踪到…所以只能等到你活到十八，我们才能找到你。真是不好意思…还有，你爸爸是被上面秘密处决了。罪名是策反。我调查了很久，我们很多人都觉得他不可能策反…但是后来我们发现这是真的，他是真的策反了。“
”但是我们几个意外地查到了好多个内奸。后来上面乱了一阵，处决了几个人。说起来太麻烦…反正现在很认真地问你一句，钾的孩子，“
阿婆的眼神无比诚恳。
“你愿意成为新的锡吗？”
阿猫神差鬼使地点了点头。这样烂的世道，只要能活下去，做什么她都愿意。卡里的钱不剩多少，她还要想办法闯出一片天地。
阿婆从包里拿出一把小刀，划破了自己的后颈，流出一道银蓝色的光，那光钻进了阿猫的眼睛里，慢慢地暗淡了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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